“尖刀”涌现 佛山制造长“新枝”

  一批高技术“尖刀部队”，正成长为佛山产业族谱中的“新枝”。图为华特气体研发员。受访者供图

  7月初，距离广东华特气体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华特气体”）成功登陆科创板刚过去半年多。这半年，不少上市公司受疫情冲击业绩下滑，但华特气体却多次涨停。5月下旬在佛山召开的一场大会上，华特气体总经理傅铸红更当众宣布，公司一季度在疫情下逆势增长近14%。令人瞩目的业绩背后，是高精尖产品对市场的征服。

  华特气体并非外界传统印象中的佛山企业。与改革开放后从专业乡镇经济中诞生的众多陶瓷、家电、五金等佛山传统制造业企业不同，华特气体主要生产特种气体及相关设备，是芯片制造等“高精尖”产业供应商之一。全球顶尖光刻机制造商阿斯麦为其产品背书；国内8英寸及以上集成电路的制造商，90%都是其客户。尖端技术撑起的光鲜履历，全国鲜有。

  回望佛山制造发展历史，善打市场、规模取胜的企业层出不穷，但凭借过硬的技术杀手锏赢得市场地位的企业并不常见。而如今，一批手握高精尖技术绝活的佛山企业，从传统的佛山制造军团中接过接力棒：他们站上了基础材料、工业母机、精密制造等新赛道，向产业技术金字塔顶端攀登，在全球产业版图冒尖。

  这批高技术“尖刀部队”，正成长为佛山产业族谱中的“新枝”。他们不仅在疫情中表现坚挺，更扩展了佛山制造、乃至中国制造的深度和广度。

  在产业界受疫情冲击陷入一片忧虑之际，申旭斌却给他的企业发出了一个乐观预测：公司预计今年能实现25%左右的增长。作为佛山市中研非晶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中研非晶”）的董事长，申旭斌的乐观来自中研非晶“独特”的产品。

  一卷卷酷似钢卷带的材料，如纸张轻薄柔软，从生产线上滚动下线。这些材料看似普通，实则是被称为纳米晶与非晶的新材料。与其他拥有固定使用范畴的传统材料不同，纳米晶与非晶能耗更低、成本更低、精度更高，是真正的“超级材料”，被大范围的应用在电子、电力、航空等领域。疫情下崛起的5G、新能源汽车、新基建等产业，不能离开这个“超级材料”。可以说，只要有电的地方，就有其用武之地。

  目前，全球仅有5家企业能量产这些高精尖材料，其中一家正是中研非晶。尤其是全世界疫情蔓延，切断了很多电子、光伏企业的国外供应链，倒逼其关键零部件的进口替代。在自主技术攻关上蛰伏多年，申旭斌和他的“超级材料”一下子站上了风口。

  在拥有“家电之都”“日用五金之都”等称号的佛山，家电、陶瓷企业遍地开花，但像中研非晶这样专注于基础材料研究和应用的企业并不常见。更为难得的是，中研非晶钻研出了过硬技术，也因此拥有了雄厚的行业立身之本。

  目前光伏产品高端灵敏度较高的零部件之一——漏电保护器件，依赖一种特殊纳米晶材料。这种材料还应用于高精度电流传感器，可在120℃到-40℃的温度区间中，保证测试电流的稳定不变，提高车辆加速性能，成为汽车产业的刚需。而国内可以生产这一材料的，只有中研非晶一家企业。

  这与外界印象中的佛山制造或许大相径庭。活跃在这片产业土地上的，不再只是以往善打地面战和攻占市场的“珠江水、岭南衣”，还有一批格外的重视技术的佛山企业家。这些新科技“创一代”带领佛山制造闯入基础材料、精密制造等技术密集型产业，成长为全球高科技舞台的新角色。

  2009年，正在进修博士学位的陈贤帅，将博士论文题目从高端机械手表的精密制造改成了医疗器械精密制造。“因为这块需求更加迫切，而且被国外垄断。”这个转变，催生了陈贤帅在牙种植体研究上的“十年磨刀”，及其在国内相关产业领域的开疆辟土。

  2015年，陈贤帅团队成立佛山市安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他们在世界首创3D打印个性化牙种植体，成为3D打印口腔颅颌面修复材料领域首个吃螃蟹的人。将极高的技术上的含金量注入小小的牙种植体中，安齿生物为牙病患者的健康和生活品质带来颠覆：通过3D打印技术设计出最适合病人的种植体，不会破坏口腔别的部位，最大限度保护病人骨头；即刻种植的新技术，让病人的修复周期从9个月缩减为3个月。

  在陈贤帅更改博士研究课题的时候，普拉迪数控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李爱军和几个年轻人在佛山刚刚开启一个极富雄心的梦：进军数字控制机床领域。这类工业母机是制造业基石，但当时国内相关行业一片空白，设备坏了只能付出昂贵维修费请德国工程师维修。2008年，李爱军成立普拉迪数控科技有限公司，深耕型材类的精密设备开发。在不断追赶全球先进中，普拉迪填补了国内技术空白，并开始分羹原属于海外巨头的市场蛋糕。

  站在全球光刻机生产金字塔顶端的，是荷兰企业阿斯麦。它几乎占据了世界高端光刻机的全部市场占有率。企业若能打入阿斯麦供应体系、进入其产品说明书，无疑拥有了征战世界市场的最佳通行证。而佛山企业华特气体就拥有了这张通行证。

  华特气体生产的特种气体是生产芯片的必需原料。芯片制造中，将稀有的混合气体通入光刻机的激光腔内，可激发出特定波长和能量的激光，在芯片表明产生线宽为纳米级的特定电路图案，实现芯片的刻录。特种气体的品质对芯片工艺精度至关重要，其全球主要生产商并不多，华特气体正是其中之一。

  去年营收约8亿元的华特气体与不少国际同行相比，体量并不大，却凭技术打入巨头供应链。

  2017年，华特气体的光刻混合气通过阿斯麦认证，将自己的名字印入了阿斯麦的供货产品说明书上。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阿斯麦强烈建议用户在使用阿斯麦生产的光刻机时，配套使用其认证企业的光刻气。若用户发现光刻效果不好，阿斯麦不承担相应的责任。而获此认证的，全球只有4家企业，华特气体是其中唯一的中国企业。

  这是一种含金量极高的巨头背书，华特气体用了19年才实现，从气体纯化、运输设备和检测的新方法创新等技术攻关，到取得阿斯麦认可的信任建设。过程的曲折外界无从得知，但有一点能确定，那就是只有真正高精尖的技术，才能敲开巨头的门。

  经济学家周其仁将这类规模不大，但创新异常活跃、技术实力强劲的企业，称为“刀尖”。他认为：“以后产业竞争的仗越打越细，只要你技术强，小企业也能成为大产业组织中的‘尖刀部队’。”

  在佛山，“尖刀部队”持续亮剑。他们不仅为全球有名的公司供货，还凭“刀尖”技术，慢慢的变成为巨头创新价值链上的一环。

  在全球，只有三家企业拥有基于钴基材料的刺探真式电流传感技术，其中一家就是中研非晶。中研非晶在国内对该技术的独家“垄断”，让它进入了华为、比亚迪的采购、合作视野。除此之外，全国前七位的光伏企业，都将中研非晶列入了核心供应商名单。

  在供货过程中，中研非晶产品技术的“无法替代”，进一步吸引科技巨头与其合作研发，共同创造价值。中研非晶和华为西安、上海、深圳等地的研发中心及212实验室开展合作。二者合作研发的钴基非晶等已在华为漏电传感器上批量应用。

  从打入外部供应链到切入巨头价值链，佛山“尖刀部队”甚至征服了以“挑剔”闻名的日本大企业。非特新材料，国内民用陶芯领产业的隐形冠军企业，为汽配行业提供精密陶瓷型芯这一必不可少的材料。在高技术与品质加持下，企业和丰田达成长期合作。“丰田需要发动机，我也可以提设计思想，找人去给他研究。”企业负责人说。

  “尖刀部队”的炼成，绝非一件容易的事。相反，技术“尖刀”能出鞘，恰是因为有一批佛山企业愿意挑难的事情做。他们主动放弃杀价竞争，而是从以往“卡脖子”技术上撕开口子，投身更高阶的竞争。

  嘉腾机器人，德国红点奖获得者。在其生产车间内，一辆装有明黄色防滑轮胎的AGV小车在湿滑的测试地面上，平稳地行驶而过。这是嘉腾历时3年研发的AGV防滑驱动轮，破解了AGV行业一直无人可解的防滑难题。

  一切源自3年前嘉腾与可口可乐的擦肩而过。彼时，嘉腾接到可口可乐饮料厂的项目方案。但由于该工厂地面湿、黏、滑，AGV运行时轮胎容易打滑，不足以满足客户对安全性和稳定能力的要求。嘉腾找遍全球大大小小的AGV轮胎供应商，始终未能找到可在潮湿环境使用、具有防滑功能的AGV驱动轮。

  无奈之下，嘉腾放弃了可口可乐饮料工厂的项目，转而自主立项研发破解难题的技术。它成立研究小组，并与中南大学展开合作。经过3年多的努力，AGV防滑驱动轮在今年面世。它能在潮湿、积水、油污、极光滑地面等各种特殊地面上稳定行驶，防滑驱动轮与地面的附着系数比一般驱动轮高50%以上，来保证AGV在各种负载下可提供足够的牵引能力，不跑偏、不打滑。

  “仅从赚钱角度，这件事不一定值得做，因此一直没人去破解。但它可能在以后某个时刻成为杀手锏，甚至成为卡脖子的技术。从难处入手，才有价值。”嘉腾董事长陈友说。

  周其仁谈国内创新困境时指出，后发国家其实就是一个系统性的落后。制造落后是因为设备落后，设备落后是因为人才培养落后，人才培养落后则源于科学理念落后，落后困境要一个个来突破。佛山“尖刀部队”正是从人才培育和创新管理根源入手，在创新研发上高举高打。

  每一年，普拉迪都会将销售收入的6%投入研发和人才培育上，雷打不动。即使新冠肺炎疫情下企业想方设法在各方面节省开支，但对研究院的投入却一分不少。用总经理李爱军的话说，“研究院院长的任务就是要花完这个钱，花不完就要问他为什么。”

  与此同时，普拉迪格外的重视工程师人才。在企业内部，普拉迪尽力营造出热爱车间、尊重工程师的环境，并且提升高级工程师的荣誉，甚至给予其不低于经理的重视与待遇。

  同样靠人才建设“磨刀”的还有中研非晶。中研非晶的起家，本身就得益于其集结了国内最早一批接触研发非晶与纳米晶材料的人员。为保证高端研发实力，企业在佛山和深圳设立研发中心，不仅拥有国内顶级的博士团队，还引入了不少国外顶级专家，在研发上少走弯路。

  能获得顶尖光刻机生产商阿斯麦的认可，是件十分不易的事。而广东华特气体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华特气体”）突破层层重围，凭借光刻混合气获得了巨头的认可。

  “我们从1998年就开始研发这款气体，过程很艰难。”华特气体总经理傅铸红回忆光刻混合气的研发历程说。这家成立于1993年的佛山企业，主打特种气体及相关设备与管路工程研发，如今已成为国内特种气体行业尖兵。

  特种气体被视作工业气体的“特种兵”。其中，应用于半导体工业的电子特种气体，更被称为半导体材料的“粮食”和“血液”。

  “我们首先要攻克的，就是对组分气体进行纯化这道关。”傅铸红说，“有些组分气体含量非常少，只有几克甚至零点几克，要将他们精准地混合在一起，还要保证他们在管路的输送和钢瓶的存储过程中长期保持量值的稳定，这对我们的技术方面的要求非常高。”

  华特气体的开发团队在基本上没有任何专利文献可以借鉴的情况下，不停试错和摸索，在积累了几千组实验数据后，最终研制成功，攻入了光刻混合气这一高端领域，并通过了阿斯麦认证。

  作为一家中国的民营气体企业，华特气体在国际竞争对手面前，体量并不大。2019年，华特气体营业收入为8.44亿元人民币。而法液空、林德等国际巨头气体企业，营收都在千亿人民币以上。

  傅铸红回忆，正因如此，阿斯麦在最初的接洽中甚至不愿意测试华特气体生产的光刻混合气。“我们不断地和他们沟通，通过展示生产的全部过程、品控手段、精准检测的技术等，前后用了近一年的时间，让阿斯麦相信了我们的专业能力，最终通过了认证。”

  得到巨头背书，还源自华特气体在高端研发技术领域早有积累。10多年前，国内的特种气体市场几乎被法液空、林德等国际巨头垄断。而如今，华特气体已研发并推出了20余种进口替代的高端产品。

  凭借比肩国际一流品质的特种气体产品，华特气体拥有了中芯国际、华虹宏力、长江存储、台积电、京东方等国内一线有名的公司客户，实现对国内8寸以上集成电路制造厂商超过80%的客户覆盖率。其产品还进入了英特尔、美光、德州仪器、海力士等全球领先的半导体企业供应链体系。

  “华特气体要成为推动中国半导体行业高端化发展的‘尖刀部队’，还有较长的路要走。但我们会通过拓展产业链和产品线，向这个目标靠近。”傅铸红说。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经济学教授周其仁指出，中国的中小企业要通过掌握核心技术、核心产品，做大产业组织中的“尖刀部队”。

  这个观点为中小企业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思路。特别是对聚焦于前沿研究的中小企业而言，通过掌握顶尖技术、研发顶尖产品，嵌入大产业体系中，能够加快技术的应用速度，提高中小企业的业内知名度。

  但要做好“尖刀部队”并不是特别容易。以中研非晶为例，今年，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影响下，中研非晶预计还能增长25%。主要源于华为等大企业在国内寻求高端材料和器件的进口替代，而中研非晶成为了他们重点合作对象。

  总结起来，中研非晶能在疫情危机中迅速把握机遇，做大产业的技术“尖刀”，还在于12年来摸索并践行了三条核心经验。

  第一，高额投入，持续创新。说得直白一些，就是我们敢砸钱、砸大钱。在我所处的行业，若企业不在核心业务、核心技术和核心产品的研发上给予持续的高额投入，就很难立足。到目前为止，中研非晶作为一个年销售额3亿元的中小型企业，年均R&D投入都在1500万元以上。这种投入让我们有能力实现更多技术突破。

  比如，在非晶和纳米晶粉末上，我们有将近16项专利，包括5项发明专利，十多项的实用新型专利，这些制粉工艺完全是自主创新，和行业通用工艺完全不同，这也使得我们的制粉工艺在国内处于领先地位。

  第二，紧盯高端，快速迭代。通过高水平研发，不断推出可以替代进口的更高端产品。

  一方面，我们致力于推动非晶和纳米晶高端产品的进口替代。过去，非晶和纳米晶新材料长期被国外企业垄断。2000年后，国内开始对非晶和纳米晶材料展开研究和应用，如今，我国非晶和纳米晶已基本打破了国外垄断。

  但是我们一定要看到，国内的非晶和纳米晶企业还处于追赶者地位。大部分产品都是宽带非晶等中低端产品。而行业内的高端产品，其研发和生产仍被德国、日本的企业牢牢控制。

  另一方面，国内的市场环境还不成熟，主要是产品间的高度相似以及业内的无序竞争。这突出表现在许多小企业以快速仿制为竞争手段，缺乏自主创造新兴事物的能力。比如，近年来，能够生产宽带非晶的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而宽带非晶是一种低频产品，技术上的含金量不高，众多厂商的出现导致这样的产品出现产能过剩，价格大大下滑。

  因此，中研非晶采取的策略，是紧盯国际高端产品，不断的提高创新、研发速度，推出更多更优质的高端进口替代产品，让自己跑得比市场更快一点，用速度、技术和产品，形成“护城河”。

  比如，我们放弃了宽带非晶产品，致力于高技术上的含金量的非晶和纳米晶粉末研发和创新；我们强调与华为、比亚迪、特斯拉等头部企业合作，在解决行业高端问题中提升企业竞争力和行业价值。这样一来，企业在不断向上壮大发展的同时，也避免陷入中低端的价格战之中。

  第三，激励人才，聚拢团队。中研非晶是新材料前沿研发企业，对研发团队要求极高。我们之所以能够在较短时间内实现产能和销量全国领先，并且只用了不到10年时间就使产品达到国际同等技术水平，离不开研发团队的支持。

  目前，我们已组建了一只130余人的研发队伍，几乎覆盖了从材料渗透到器件的每个工序。仅在材料的研究就聚集了十几位硕士、博士人才。我们还分别在佛山和深圳设立了研发中心。

  但是要聚拢一支稳定的研发队伍并不是特别容易，因此，这些年中研非晶在激励人才上下了不少功夫。我们给核心研发人员以股权激励，让他们和公司共成长，真正享受公司发展的红利。同时，企业竭尽所能提供关怀与服务，比如在员工的子女入学方面给予必要帮助。此外，我们坚持推动中研非晶始终走在行业前列，让研发团队始终拥有新的挑战、新的成就感和更高的个人价值体现。